隐没在丛林深处的玛雅文明笼罩着重重迷雾。神秘的玛雅文明与中华文明的关系,更是学界和公众都热切关注的焦点。玛雅文明对玉器的珍爱和浓厚的萨满气氛为何与早期中华文明如此神似?为什么著名考古学家、曾任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主任的张光直提出“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的概念?
带着这些疑问,带着深入了解世界其他古代文明的渴望,中国考古学家深入玛雅文明的中心,获得众多重要发现,也赢得了外国同行的尊重。
玛雅,世界上唯一诞生于热带丛林而非大河流域的古代文明,在科学、农业、文化、艺术等诸多方面的成就,都曾达到了令人震惊的高度,全盛时期有60多个独立的王国同时存在。公元9世纪,盛唐开始衰落之际,在太平洋彼岸的中美洲,整个玛雅世界也突然进入衰落期。学者们对这一突然衰落提出了各种解释,几乎穷尽了气候变化、环境恶化、战争等各种可能原因,但始终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2014年7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洪都拉斯人类学和历史学研究所签订合作协议,开始了在玛雅名城科潘的考古工作。这是中国在中美洲的第一个考古项目,也是中国考古学家首次在世界其他主要文明的核心地区主持考古项目。考古工作在一年后正式展开。两年多来,中国考古队已经完成对编号8N—11的贵族居址院落北部建筑的全面发掘、解剖和修复,对西部建筑北侧的发掘和解剖也已经结束,获得了超出预期的重要成果。
科潘(公元426年—810年)是玛雅文明著名城邦,雄踞玛雅世界的东南隅,控制范围大致包括今天洪都拉斯的科潘河流域及危地马拉的牟塔瓜河流域中部。科潘遗址是城邦的都城所在,位于洪都拉斯科潘省科潘墟镇东北约1公里,包括核心神庙宫殿区和贵族居住区两大部分,面积约2平方公里,保存有高大的金字塔式庙宇、墓葬、王宫和贵族居址等重要遗迹,出土有大量代表玛雅文明最高水平的雕刻、艺术品和文字,一直备受国际社会的瞩目,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19世纪末期美国学者就在此开展考古工作,成果丰硕,使科潘成为资料最丰富、被研究最充分的玛雅城邦之一。
2014年7月,应著名玛雅研究学者、哈佛大学的威廉·费什教授邀请,我们第一次走进了向往已久的玛雅世界。在王宫区两天的考察中,我们被宏伟的建筑、精美的雕刻深深震撼了。最后一天,费什教授带我们穿过茂密的雨林,来到一座荒芜的贵族院落。我们沿着布满青苔的陡峭台阶爬上东侧的主殿,一个精雕细刻着日月星辰神像的石榻就出现在眼前。我们上前一看,月亮神的怀中竟然抱着一只玉兔。万里之遥的两个文明,竟有如此相似的细节。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感动。费什环顾周围被巨树藤萝覆盖的废墟,对我们说:这里是中国考古学家开始的好地方。
这个废墟就是后来中国考古队选择发掘的编号为8N—11的贵族居址,等级仅次于王宫。这个居址位于王宫区东北面的贵族居住区,面积约4000平方米,由一个封闭院落和周围附属建筑组成。
考古队首先选择了最高大的北侧中心建筑进行发掘。这个建筑是整个院落中最神圣的祖庙,有两层台基,在第二层台基的四面墙壁上有13组“墨西哥纪年”和交叉火炬雕刻。玛雅宇宙观中认为天有13层,所以“13”是很神圣的数字;而交叉火炬雕刻则与科潘王国建立密切相关,足见这个贵族家庭与王室关系的密切。
对北侧建筑的解剖是另一项重要工作。玛雅观念中,建筑同样有由生到死再到重生的生命循环。因此,玛雅人经常会拆毁旧建筑(等同于令其死亡),再在其废墟上覆盖新建筑(等同于旧建筑的重生)。大型玛雅建筑往往如同“俄罗斯套娃”:晚期建筑的外壳下,层叠覆盖着多个时期的早期建筑。我们在北侧建筑下面发掘了近20条隧道,穿透保存在地面的晚期建筑,发现了早期和中期的建筑。
在我们对西部建筑进行发掘时,一次工人们正在清理倒塌的石墙,忽然从乱石中蹿出一条黑纹珊瑚蛇。这是中美洲最毒的蛇,如果被咬一口,以当地的医疗条件可谓凶多吉少,工人们连忙用棍棒将蛇赶走。说来也有趣,没多久我们就在这条蛇盘踞的乱石中,发现了与中国龙酷似的龙头雕刻。此后,那里又不断有新的雕刻出土,有鸟爪、剖开的海螺形的翅膀、玉米神头像等,件件精彩。
西部北侧建筑的系列雕刻,表现了玉米神正在死亡,沉入冥界,等待重生,又在龙头神鸟的帮助下,飞离冥界,重获新生的场面,也表现了太阳从地下世界重新升起和时间新纪元的开始。此组建筑的发展演变,与科潘王国的兴衰密切相关。科潘第十三王被属国基里瓜国王谋害,科潘第十四至第十六王均采取各种措施极力促进王国的复兴,比如给贵族们更高的待遇以获得他们的支持。可能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8N—11的贵族家庭才能大规模重建主体建筑,模仿王室的建筑规制,并获得特许使用王族的雕刻形象。相信进一步发掘会为我们的上述推断提供更丰富的证据,让我们能够更精细地描绘科潘王国发展演变的历史。
玛雅文明与中华文明有特殊的渊源。美洲印第安人是距今约1.5万年的东北亚人群迁移到美洲后发展而来。因此,张光直先生提出:中国文明和中美洲文明实际上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可以叫作“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玛雅文明与早期中华文明有很多相似性,比如都珍视玉器,都有沟通天地神灵和祖先的萨满文化。具有共同文化基因的人群在相互隔绝的两个大陆上,探索着不同的发展道路,创造出既相似又各放异彩的灿烂文明成果,这是非常引人入胜的研究课题。
事实上,中国考古界对于世界其他主要文明早有关注。持续10多年的“中华文明探源”项目的一个课题是与世界其他主要文明进行对比,讨论中华文明的特性和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课题开展过程中,学者们深切认识到,我们对其他文明的研究十分薄弱,多是基于转译过来的二手资料。必须走出去,到世界其他主要文明的核心地区进行发掘,获得第一手资料,才能真正促进我们对世界文明的研究。
与此同时,中国政府也有了更宏大的国际文化战略。习主席在多个重要场合提出各国要加强文化交流,“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这为我们大力开展对世界各主要文明的全面深入研究提出了新要求,也提供了新契机。我们在“美人之美”的时候,不能只是依据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基础的考古工作是扎实开展世界古代文明研究的最有力手段,西方各国的古代文明研究都是以考古工作为依托的。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们来到了玛雅文明的著名城邦科潘遗址,与洪都拉斯人类学与历史研究所签订协议,确定开展中国考古学家主持的考古项目。
中国历史悠久,自然环境千变万化,长期以来培养了一大批能够从容应对复杂多样田野埋藏环境的考古学者。无论是干燥环境还是沼泽水浸,中国考古学家都有超强的适应能力和解决途径,也发展出不同的发掘和调查设备、技术手段和处理方法。在科潘,我们同样带来了新技术和新理念。
哈佛大学的考古队伍已经在科潘工作数十年,形成了一整套发掘程序。中国考古队的洪方合作伙伴荷西是在美国拿的博士学位,又配合哈佛大学工作多年,经验丰富。洪方绘图员和测量员也都参加过哈佛的发掘。工作之初,他们遵照传统工作程序绘图,效率不高。我们建议使用在国内已经广泛运用的三维成像技术,但荷西对这个新方法很不信任,推说文物主管部门对发掘程序有明文规定,不能随意修改。中国考古队就自己按新方法绘制出线图,与他们的图进行对比,让他们认识到新方法快捷而且准确,终于说服了荷西。新方法采用后工作效率提高数倍,也得到了费什教授的由衷称赞。
此外,我们引入的建立三维数字化模型的方法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和精度;我们坚持的注重地层和遗迹关系分析的理念,加强了对各时期建筑复杂更替过程的了解。这些做法都获得了洪都拉斯和哈佛大学学者的认可。
美国考古学家在100多年前已经开始了对玛雅文明的发掘和研究,面对博大精深的玛雅文明,新来者要达到美国学者的研究水平,恐怕要经过好几代人的努力。但因为发掘出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我们也可以提出有价值的新学术观点。比如通过系统的隧道发掘,获得了迄今贵族居住区最全面的建筑演变序列;我们发现的神鸟协助玉米神重生的雕刻也修正了对王宫区类似雕刻的认识。因为有中国文明研究的学术背景,在某些理论问题上,我们也有信心获得可以促进玛雅文明研究的独特体悟。